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水獺純屬意外。那是2016年10月在四川省甘孜州新龍縣,結束了一天的野外調查后,夜里我們開車回城,沿途用手電掃視附近的森林和荒地,期望能夠看到夜間出來活動的野生動物。就在經過一處水流平緩的溪邊時,我們看到水里有兩只成年歐亞水獺,它們在水里逆流而上,在水底摸索覓食,偶爾會爬上石頭梳理一下皮毛。
它們并不是很怕人,我們站在河邊看了一會兒,它們并沒有特別緊張,按照自己的節奏消失在上游的黑暗中。我們在河邊安放了幾臺紅外相機,想嘗試再次拍到它們,但兩天過去,并未如愿。
當時我們并沒有期待能夠在這里看到水獺。那時候關于中國水獺的信息非常少,全國范圍內已知發現水獺的地點只有寥寥數個。對于這個物種的關注度也非常低,幾乎沒有什么機構在關注。在生態愛好者眼里,中國的野生動物中,水獺屬于難得一見的“高級”物種,僅有四川唐家河保護區、三江源等少數幾個地方可以較為穩定地拍攝到它們。
歐亞水獺
消失中的中國水獺
其實我們的紅外相機之前就拍到過中國的水獺。第一次是在2014年,安裝在西藏墨脫的紅外相機在一條河邊拍到了歐亞水獺,同一個地點還有豺群經過。2016年我們安裝在西雙版納易武州級保護區的紅外相機拍到了帶著幼崽的小爪水獺。在此之后,我們還在青海囊謙縣的一條河邊看到了黑色的糞便,在里面發現了魚骨頭,于是我們在邊上安裝了紅外相機。這里不但拍到了歐亞水獺,也拍到了棕熊和下來飲水的巖羊。
我們平時所說的水獺多指歐亞水獺。在中國分布的三種水獺中,它們的分布最廣,范圍覆蓋中國所有的省市自治區;另兩種是小爪水獺和江獺,前者體型較小,主要分布在云南、海南等地,數量稀少,后者則是中國體型最大的一種水獺,生活在云南、西藏的邊境地帶以及廣東沿海地區,但已數十年沒有可靠的野外記錄。
從名字就可以看出,歐亞水獺的適應能力很強。它們出沒于各種水體類型:溪流、湖泊、江河,甚至魚塘都可以成為它們的覓食場所。水獺的主要食物是魚,也會捕捉螃蟹、蝦等水生動物。與此同時,水獺需要理想的岸邊營巢環境,比如樹洞、巖洞等。
實際上歐亞水獺的分布橫貫整個歐亞大陸,除了一些干旱荒漠地區和高緯度寒冷地區,大陸上幾乎所有的流域都有歐亞水獺,在歐洲、南亞次大陸和東南亞的一些地區,歐亞水獺是一種常見的動物。
但是在中國,情況恰恰相反。
隨著近年來對水獺的關注度不斷提升以及全國各地野外監測調查工作的深入,水獺的分布記錄也在不斷被更新。但當我們做一全局性的觀察便會驚訝地發現,作為全國廣布種的歐亞水獺,如今已經蹤跡難覓。
中國歐亞水獺種群的衰退趨勢非常明顯:在中國東部、南部等水資源豐富、過去是水獺主要分布區的地方,它們幾乎全軍覆沒,目前僅在吉林、江西、福建、浙江、廣東等少數省份有零星的記錄。目前已知擁有較健康水獺種群的地方主要集中在西南山地、青藏高原的一些區域,包括四川的阿壩州、甘孜州的一些縣域,青海三江源、年保玉則、西藏羌塘、墨脫等地區。
根據香港環保機構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對中國水獺的野外調查,結合以往毛皮收購記錄來對水獺種群進行評估,歐亞水獺已經在中國很多省份徹底消失,而在部分東部和南部還有歐亞水獺分布的省區,種群數量則普遍下降了80-90%,某些地區種群下降可達到96-99%。而小爪水獺僅在云南勐臘縣、盈江縣、海南吊羅山國家級保護區內有記錄??梢哉f除了人口密度相對較低、對自然資源利用度較低的青藏高原分布區外,整個中國東部和南部的水獺已經瀕臨滅絕。
水獺消失的背后
如果說老虎這樣的食物鏈頂級物種消失意味著生態系統被破壞,那么水獺的消失則意味著更加嚴重的環境問題:如此廣布的親水物種大面積消失,意味著全國范圍內水生態系統的退化。
實際上中國民間對于水獺并不陌生,“水猴子”、“水獺貓”等中國南方的民間俗名以及關于它們會把小孩拖下水的可怕傳說證明這曾經是一種與人類關系密切的動物。但近70年來,中國的水獺種群面臨的境遇恰恰說明了中國在經濟發展上所經歷的觀念誤區以及付出的環境代價。
水獺種群消亡所面臨的第一個決定性打擊是捕獵。
對水獺的捕獵源于兩個理由:毛皮貿易和漁業止損。水獺毛皮由于防水、保暖性好而價格不菲,是傳統上的大宗毛皮貿易商品。對水獺的捕獵數字一度達到非常驚人的地步:根據1953-1985年間的各省毛皮交易數據,水獺在諸多省份數量充足,尤其是在長江和珠江流域,而且1960年代前在兩個流域的年捕殺量都大于10000只個體。單在1957年,在中國就有大于40000張皮毛被官方用于貿易。而某些省份的年捕殺量更是驚人,如湖南省水獺皮毛最高的年產紀錄高達25733張。
這種捕殺甚至不僅局限于中國東部和南部。即便在傳統不殺生的藏區,水獺皮也成為重要的貿易商品。藏袍的袖子部位喜歡使用水獺皮,這是一種富貴的象征,而水獺的器官也是藏藥的重要構成部分,這種傳統直到2000年以后才被摒棄。
除了直接的毛皮貿易外,隨著中國漁業的興起,善于在魚塘里捕魚的水獺開始被作為一種害獸而被大肆捕殺。這種捕殺甚至沒有數字記錄,除了被順帶作為毛皮交易的記錄外,很難評估這種獵殺在多大程度上損害了水獺種群。
這種境況并非孤立。源于對自然環境資源的老舊認知方式,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內,中國對于野生動物是簡單粗暴的從經濟價值和利用方式角度來評判,生態價值完全被忽略。更典型的例子是老虎,當華南虎被作為害獸而被迅速而徹底地被消滅之后,直到今天,還有數個大型的原意被用于虎制品市場的老虎飼養場在尷尬而頑固地存在。
中國水獺遭遇的第二個滅頂之災是生境破壞。
這個問題常常容易被忽略。人們在回顧水獺消亡史的時候往往著眼于歷史的捕殺,卻容易忽略一些顯而易見的現象:內地水獺皮貿易基本止步于1980年代,但此后內地水獺并未復蘇;而藏地對水獺的捕獵持續到21世紀初期,但在此后的十余年間,水獺種群卻得以恢復。
其根本原因在于:內地的河里沒有了魚,污染嚴重。
中國內地各流域毫無例外地面臨淡水魚資源枯竭、污染、水電站興建等環境退化因素影響,而水獺作為淡水生態系統里的頂級物種,在這種境況下全面潰敗。
我們正在失去的并不只是水獺,而是人類在這個星球上賴以生存的根本元素之一:清潔的淡水。
保護的困局與前景
雖然現在對水獺的重視度在提升,但中國水獺的保護現狀卻依然處于尷尬的局面中。
從保護體制的角度看,即便是今天國家林草局進行了大規模的體制改革,但水獺這種水陸兩棲的物種依然保護權屬不明:一只水獺在林子里活動時歸林草局管,一旦跳進河里就歸農業部管了。作為水獺主要生境的水生態系統的保護管轄權歸屬于農業部這個主事利用環境和生產糧食的職能部門管,不得不說存在不合理之處。
事實上一旦保護權屬梳理清楚,水獺的保護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無論是哪一種水獺,都只是一種體型中等、家域范圍有限、適應性較強的食肉目動物。它們并不像大型貓科、犬科動物那樣需要疆域遼闊的棲息地來確保種群生存。根據現有的例子來看,一些保護區(如四川唐家河保護區)、濕地公園(香港米埔)都能夠在不大的甚至是參雜著大量人工景觀的棲息地內保證水獺種群的繁衍。從歷史上人們與水獺的密切關系來看,水獺并不在意與人為鄰,在管理得當的情況下,水獺非常有可能成為一種城市生態景觀的旗艦物種,并成為城市生態系統恢復的標志性物種。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在中國已經消失不見的江獺,在新加坡的城市里卻生活得非常好,它們能夠在一些人工溝渠里生活和捕獵,并成為城市生態景觀的亮點。
對待水獺的態度或許將反映出一個國家在文明上所達到的階段:我們今天并不會擔心冬天穿不暖,也不會擔心哪天在菜市場里買不到魚;而越來越擔心我們所呼吸的空氣、喝的水、吃的食物是否健康。那么對于一種在過去數千年都伴我們而生的長相可愛的動物,是否接受并期盼它們重返我們身邊、并為其生存而改造我們今天千篇一律死氣沉沉的郊野環境?這都將取決于我們的智慧。
一個有水獺陪伴的人類世界,應該是比現在這個世界更加干凈和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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